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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职业通识课程《出发》的课堂上,有位学员提出一个问题:她发现自己很需要归属感,同时,自主是她非常确定的排名第一的价值观,但归属感似乎与自主是有些矛盾的,所以她有些困惑 -- 归属感到底算不算自己的核心价值观?(为什么要理解自己的核心价值观呢?因为价值观是做选择、尤其是艰难选择时的重要决策标准。)

我排名第一的价值观也是自主/自由,在这一点上,我没有经历过什么困惑纠结,但归属感可以说是我的母议题了,因为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与之纠缠,直到最近才算有了一个了结。

为了回答这位学员的提问,我刚好借机把自己上下求索归属感的过程梳理了一遍。我以前曾经打算就这个议题掘地三尺,然后写一部“鸿篇巨著”,但当我回答完了这位学员后,我觉得这好像就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写长篇了。我把答疑的部分稍微整理了一下,分享出来,我就可以翻篇儿了。

我小学时离开了原生家庭、离开了出生地;初中时离开了家庭,居无定所;高中在学校住宿,再到后来离开了故土、离开了自己的文化。这一次又一次身体与居住地的“物理性”分离让我的心灵也一直悬在空中,无处安放。每到一个新的住所,我总能想到自己离开的那个时刻,即便是现在这个我已经居住了十多年的房子(这是我住得最久的地方了!),我在心理上也早已为离开做好了准备。

我一直渴望归属感,也寻求归属感,但那总是一个无法填满的黑洞。

有意思的是,我到美国的时候,第一次有了一种确定的归属感 -- 那就是,我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这种身份归属是毋庸置疑的,也让我感到安心(但我在中国的时候就不知道自己归属于中国内部的哪片土地),直到几年前的疫情。

那个时期带来的震荡让我对很多事情都产生了困惑和质疑,其中包括对我自己所属文化的反思。于是,过去几十年让我感到安心的身份归属感发生了极大的晃动。

当然,我从不怀疑自己作为中国人的身份认同,但我问自己:“当我说自己是个中国人的时候,除了人种、国籍、出生地、文化习俗、父母亲人这些既成事实以及我对故土的朴素情感之外,我在精神上归属于故土的哪个部分?我真的了解我的母文化吗?我清楚作为一个中国人意味着什么吗?我拥抱的、认可的是文化中的哪些部分?”

与此同时,一直让我觉得很包容的美国开始变得撕裂、不安全,而这两个国家又陷入了充满张力的对峙。我似乎听到两扇门都重重地关上了,我被挡在当中的走道里,被排除在两个世界之外,哪里都无法归属。

我当时真觉得自己如丧家之犬……如果我那时候挂了,那我就会是个孤魂野鬼。

在这种存在性危机下,我遇到了存在主义心理治疗,让我从更宏观的视角去理解归属感。

从人类生存的处境来看,我们都是漂浮在宇宙中无根的存在(当然,这是我这个无神论者、无宗教信仰者的宇宙观),我们独自来到这个世间,最后也会独自地离开。人生旅程中有一些体验、经历是没有其他人可以共享的,是只有一个人的旅程,所以孤独是绝对的(此谓存在性孤独),不安全是永恒的,于是我们对安全、链接、归属的渴求也是非常根本的心理需求。这是人的内在渴望与存在的既成事实之间的根本矛盾,由此产生了存在性焦虑。

对于这种焦虑,人们会发展出应对措施,比如依恋家庭、融入集体、仰慕追随一个英雄/偶像,或者固守故土,或者归属于某个身份、文化、历史、思想体系、事业、使命等等。归属的对象从具体到抽象,可以有很多种,这些都让我们觉得自己与一个更大的、更有力量的东西锚定在一起,不再是孤身一人、漂泊无依。

所以,我接纳了在存在的本质层面,我们都是飘零的、孤独的,这个接纳让我安心了很多。这让我了解到,缺乏归属感是很正常的,这不是一个非要解决的问题,甚至也根本无法彻底解决。这个是认知层面上的接纳。

在体验层面上,这种接纳是今年发生的。在一次心理剧的培训中,团体做了一个有关代际创伤的练习。在美国这个移民国家,每个人往上数几代,都是来自于另一片土地,而本土的印第安人也被当初的殖民者夺去了自己的家园,所以从那个练习中我体验到,每一个家族都遭受过那种离开家园、迁徙他方带来的剥离的、漂泊的痛苦,而我在这种共同的痛苦中感受到了归属。

即便在中国,由于近几十年的飞速发展,人口发生了大规模的迁徙,对很多人来说,故乡也都成了回不去的地方,甚至,都已经面目全非、不见当日的模样。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大多已经没有物理的承载之地,只能储存在记忆中。

虽然我接纳了人在本质上的这种无根感,另一方面我也确实需要一个锚点来凝聚我的精神能量。这是什么呢?我现在能确定的是,是我的这份助人的事业,以及我认同的文化、价值观。而对于我认同的文化、价值观,我需要的是自己整合出来的一个内在系统,于是我开始认真学习我的母文化(我不知道大家对此是什么感觉,我觉得很多人虽然在中国文化中呼吸、生活,但并不真的了解中国文化),我也开始认真学习我后来求学生活所在地的文化(同样的,很多在西方生活多年的人也并不了解西方文化),我希望在深入理解的基础上建构出自己可以立足于上的地基。

说到我的这份助人事业,它给我带来的与许多许多人的链接是无与伦比的,但同时我也问过自己,如果有朝一日因为不可抗力而忽然失去了所有这些链接(这也是疫情期间产生过的恐慌),我的地基还在吗?我思考后觉得它还在的,我可以在这个地基上建立起新的链接。

那么,归属感是我的核心价值观吗?

我觉得核心价值观是那种在权衡取舍不下时,指引我去做选择的指南针,是那种我拥有再多也不会觉得多的东西,是让我更成为我的东西。在这个意义上,归属感是一种令我感到温暖的情感,但不是自我实现的要素,所以它并不是我的核心价值观,而过多的归属也会令我感到束缚。

但在渴求归属感的过程中,我所慢慢形成的、认可的、看重的品质构成了我的核心价值观,比如排名第一的核心价值观“自主/自由”,这是在我被命运抛入一个必须独立自主的处境后所发展出的强大资源,是我摆脱压抑的童年环境、并一步步打破内在枷锁后所获得的新生(所以很自然的,在中国先秦哲学家中,我最喜爱并向往的生命状态便是庄子)。

这位提问的学员也向豆包咨询了有关归属感的问题,豆包给出的答案是:

归属的终极形态是与自己归属 -- 当你接纳自己的全部,内在就会形成一个“永远接纳你的港湾”,此时向外的归属不再是索取安全感,而是分享完整的自我,就像一棵树扎根大地(内在归属)的同时,枝叶与其他树木形成森林(外在归属)。

我自己找到的答案最终也是落在与自己归属的地方,但我觉得这不仅仅来自于自我接纳,还是认识自我、并通过无数选择成为我自己的结果。

理解了所有这些是不是就够了呢?

我记得曾经问过我的心理咨询师,“我怎么总是在归属感这个议题上纠缠不清、放不下呢?”

她说,“也许你小时候没有和你的父母在一起呆够吧”。

那一刻,我被哀伤深深地击中了。

我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心底发出那个渴求的,是小时候的自己,是那个想和父母在一起的孩子。但时光已逝,错过的已经永远地错过了,我不可能以一个孩子的身份去得到补偿了。那么,是时候对这个丧失进行哀悼了,然后,向前走,余生尽可能地多去和家人们在一起。

今年春假时同学聚会,我们这群年近半百的人谈到今后在哪里养老、哪里会是我们最后的安息之地(后代到哪里去扫墓比较方便呢?还要不要扫墓呢?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我脱口而出,“同学们,所有的居所都是暂时的。”

此刻,我感到轻盈无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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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华

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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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坐标美国的职业教练,曾在国际知名金融机构任风险管理总监和财务官,也拍过电影,写过专栏。我相信真正的成功就是拥有“不拧巴”的职业和人生。什么让你夜不能寐、愁肠百结?我的文字和讲座将带你抽丝剥茧,直抵内心——让梦想照进现实其实并不太难。微信公众号:华说职场人生(ID: Coach_L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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