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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块一亩三分地里阅读量最高的是我四十岁生日时写的《四十不惑,举重若轻》。越过四十岁后,我对自己的年龄失去了敏感度。这样一晃五年,我已经站到了四十五岁的门口。

我常觉得,中点像是一个加速器,后半截总是比前半截快很多。我已经可以看到,再倏忽一下,我就会抵达“年过半百”,又是一个(假设中的)中点。这些年龄的里程碑最能激发人的感慨和焦虑。但因为我的工作总让我沉浸在自己和他人的感慨和焦虑中,对于四十五岁这个坎儿,除了白发明显增多、老花不容忽视、保持体重更要需自律之外,我原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但老天爷似乎想要给我点仪式感,在我抵达四十五岁前的几个月里郑重地送了我一份厚礼,让我不得不停下来把这份礼物小心地拆开、仔细地端详。

这是一份怎样的礼物呢?我想通过文字尽可能完整地还原它的模样,并以这种还原来告诉自己,“我真的收到了。”

于是有了这二十篇事后写的日记,总共约两万多字。我非常犹豫要不要在公号里分享,因为这么长、这么细碎、这么个人的体验,恐怕很少人有耐心细读,我也对这样的自我暴露有些不安。但后来一想,也许还是会有人在此得到共鸣,也许我们之间进而能产生一些有意义的交流,那都是值得珍惜的缘分。考虑到长度,我将会分好几次发布。(需要说明的是:9月9日的那篇日记被拆分成了两部分,前半部分放在开头,后半部分放在当中,其余都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 

和五年前一样,我录了音频,读给自己听,也感谢陪伴我的听众。 

 

(一)2021年9月9日 “赐予我勇气吧!”

灯下,我在电脑键盘上开始敲出译稿的最后一页。这些天,我只专注于一个目标,那就是完成我所负责的翻译任务,在今晚交付出去。

还剩最后两段,打字的双手慢慢停了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努力撑开正蜷缩成一团的腹腔。

就要完成了,不得不面对了。

我闭上双眼,十指紧扣,听到自己如同一名虔诚的信徒般低语:“Please, Dr. Yalom, please give me the courage. (请赐予我勇气吧,亚隆博士。)”

我从未像此刻这样需要勇气。在这个当下,我的大脑越过了所有的科学和理性。我相信,我的请求,他真的可以听到,并给出回应,就如过去这一年多以来,他的话语一次又一次地给予我力量和疗愈。

多年以来我离家万里,对家人的牵挂一直安放在“只要家人需要,我就可以马上回到他们身边”这个念头里。但自从疫情打破了这层确定性和安全感后,我内心最深层的恐惧和焦虑被全面激活。死亡、孤独、归属、自由、意义这些终极议题排着队向我涌来,几乎将我淹没。鬼使神差地,有一日,我不经意地取下在书架上搁置已久的《直视骄阳:征服死亡恐惧》这本书,这是美国存在主义心理治疗大师欧文˙亚隆的著作。我一年前慕名买了他的五本书,但却一本都尚未翻开。万物有时,命运让我在第一次被存在性焦虑团团包围时与他相遇。 

书页之间,我仿佛听见他慈爱的声音在回应我当下的痛苦混乱、以及自童年起就在心里种下的对生命的疑惑。他的文字启迪头脑,温暖人心。彼时的我完全不会想到,自己竟有机会参与翻译他最新的著作 — 一本他和妻子合著的、承载着他最深的爱与痛的书。而在得到这个机会后,我也万万没有想到,对这本书的翻译工作将会陪伴我度过人生第一次与死亡恐惧面面相对的时刻。

(二)2021年8月20日 — 8%的意外降临 

考虑到疫情的风险,本该在2020年进行的各项体检都被我搁置下来。今年打完疫苗后,我终于在去芝加哥度假前把该做的体检项目都一一完成了。如同过去的许多年,我从未把体检放在心上,因为我没有得过大病,甚至连感冒发烧都是多年不遇了。

出门后,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连续几天出现在我手机上,我以为是骚扰电话就都没理,直到一周后出于好奇终于接通了。电话里的声音告诉我,我的影像检查结果有可疑之处,让我现在马上回诊所去做一个诊断性复查。站在芝加哥灼热的阳光下,我感到后背渗出一层冷汗。我说目前正在外地,去不了。对方迟疑了一下,说,“那好吧,你到家后尽快来。”

后来我才发现,在我做检查的当天,诊所就给我发了短信,让我马上回去复查;紧接着,又给我发了一封正式信函告知此事;再后来,他们因为电话联系不到我,又发了一封正式的催促函,但这些都被我无意忽略了。不过,信函上也提到,大约有8%的被筛查者需要做进一步的诊断,但大部分人后来都没事。

我是一个几乎从来不会中奖的人,也因此认为小概率事件是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但显然这次,我落入了8%这个小概率中。不过很快,我就调整好了心态,相信自己会属于这8%中的大多数。我让自己继续享受假期,让那个小黑影乖乖地呆在暗处,不来打扰我。

 

(三)2021年9月1日 — 95%的重锤觉醒

回到诊所,我被告知需要做两种类型的影像检查。等候的时候,见到身旁一位中年女士,面无表情。我对她微笑示意,她毫无反应,或许是沉浸在思绪里吧。我祝愿她无恙。

不知道在检查台上躺了多长时间。房间很黑,只有显示影像的屏幕发出的微光。若不是身上很凉,我几乎都要睡着了。我侧过头看医生,她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屏幕,右手中的探头在我身体的一个区域反复来回游走,左手不断地按键。过了很久,她离开了检查室,随即带回另一位医生。那位医生让我变动一下身体的姿势,又探测了半晌。然后,我听到第一位医生说:“你也看到了,是吧?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对不对?”第二位医生点点头,说:“你需要在她这样平躺的时候测量距离,因为这会是她做穿刺时的姿势。”

穿刺?多么陌生而刺耳的字眼!

医生待我穿好衣服后,拨通了主治医师的电话,说他会告诉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电话里传来一个平静的男性声音,“我刚才看了你的影像检查结果,怀疑有恶性病变,需要进一步做穿刺活检来确认。穿刺就是用针管从你的病灶处吸一些组织出来。局部麻醉,结束后你可以自己开车回家。这里周一到周四都可以做,前后大约要花一个小时……”医生的声音渐渐变得越来越远,后面他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你有什么问题吗?”他最后问。我愣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好像被堵得满满的。“没有。”我说。

走出检查室,我给老公发了一条信息:“要做穿刺。” 

进了电梯,下到停车场,坐进车里。眼前晃过的人和车、说话声和车尾灯的亮光,似乎都被屏蔽到了意识之外。我此时肯定也是一幅面无表情、麻木恍惚的模样吧。我只感到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

刚到家,诊所的预约电话就跟过来了。虽然医生说之后可以自己开车,我还是有点不安,于是选了一个方便老公接送我的时间。 

我打开电脑,今天的检查报告已经发到了我的邮箱。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研读体检报告。我这才意识到过去的自己是多么疏忽大意,完全没有注意到上一次体检报告中让我每年筛查的建议,而现在距离上次检查已经相隔三年半了。如果不是系统在给我发提醒,我或许还会拖延下去。

对于医学词汇的陌生让我不能马上理解报告里的内容,这给了我一个缓冲,让我在查字典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地看清现实。终于,我看到了底部的风险评级结论:Highly Suggestive of Malignancy (高度疑似恶性肿瘤)。

高度疑似?从概率上来说,这是个什么概念?

我继续在网上检索……Bingo! 这个风险评级仅次于癌症的确诊,意味着大于95%的可能性是恶性肿瘤。

医生为什么没有跟我说起这个?或许他是说了的,但我听不见。

我合上电脑。 

生活一切如常。孩子们放学回家,叽叽喳喳地喧哗;到了饭点,锅碗瓢盆与油盐酱醋在厨房里碰撞、泼洒。我对着他们吆喝,“吃饭啦!”“去遛狗!”“快上床!”但是,这人间活色生香的烟火气啊,这些热闹和嘈杂,仿佛成了一幅无声的、晃动的、模糊不清的背景画。我看着置身其中的、忙忙碌碌的自己,那不是我,那只是在帮我履行职责的躯壳,而真正的我,早已不在场。 

我觉得自己游离到了生活之外,沉到了水下。那些日常的颜色、味道、声音都被隔在了水面之上。我所有的感官好像都关闭了,只觉得被水体的混沌和起伏所包裹。我问自己:“我这是在哪儿?”

啊!我忽然意识到,难道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本体模式的感觉吗? 

欧文˙亚隆在《直视骄阳》和《存在主义心理治疗》这两本书中都说到,海德格尔认为世上有两种基本的存在模式:日常模式(everyday mode)和本体模式(ontological mode)。在日常模式中,人们沉浸于日常琐事,只看到事物表面的样子,迷失于“他者”之中,被日常世界的刺激所控制和摆布;而在本体模式中,人们关注事物本来的样子,追求存在的真相和真正的自我,对自己的生命担负起责任。只有在本体模式中,人才会掌握创建自己的力量,但同时也可能会感到更多的焦虑,因为人在这种模式下所面对的是绝对的自由与虚无。 

人是怎样从日常模式进入本体模式的呢?海德格尔认为,这不是靠苦思冥想,而往往是被某种“觉醒体验”所震撼和推动进入的。 

这样想起来我有过四次觉醒体验。第一次是初为人母并同时经历行业危机。行业危机所触发的许多个人悲剧让我第一次开始质疑那份职业对我的意义,而一想到对孩子未来的期许,我发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一个值得的人生该是什么样子。

第二次是经历创作上的巅峰体验,让我第一次感受到全心投入到自己喜爱的创作中是一种多么幸福的感受,即使过程中充满了痛苦艰辛。这是任何物质回报都无法企及的幸福,自我也在此过程中得以丰富和成长。(后来我才知道,这便是心流的极致。)

第三次是当工作把我消耗到感觉自己每天都在慢性自杀,以至于头脑全面罢工、怎么也写不出一篇简单的报告时,我毅然辞职。 

第四次便是疫情和随之而来的社会局势变化撼动了我基本的安全感时。

这四次觉醒体验将我一步一步地推入本体模式的深处,叫我意识的双眼始终都凝视着生命的有限和无常,叫我时刻提醒自己珍惜和享受真正宝贵的东西,叫我不懈地整合自我,活出真实和意义。

那么,如果我已经处于本体模式中,现在的状态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我想,这是迄今为止重量级最大的一锤觉醒,将我一下子从认知推入感觉,让我不只是用大脑去理解,而是将整个“身”“心”都浸泡其中 — 死亡恐惧是觉醒体验的极致

我忽然有些哭笑不得:这是老天爷为我安排的一场考试吗?我过去七年对心理学的学习和实践,我疫情以来对存在主义心理治疗的痴迷,这是要看看我是真懂了吗?我到底能否用我的所学去从容面对生命的冲击?

想到这里,我心里升起了一股好奇心,以及,力量 — 那好,我赴考。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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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华

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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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坐标美国的职业教练,曾在国际知名金融机构任风险管理总监和财务官,也拍过电影,写过专栏。我相信真正的成功就是拥有“不拧巴”的职业和人生。什么让你夜不能寐、愁肠百结?我的文字和讲座将带你抽丝剥茧,直抵内心——让梦想照进现实其实并不太难。微信公众号:华说职场人生(ID: Coach_L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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