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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四十五岁,与存在面面相对(1):95%的重锤觉醒

行至四十五岁,与存在面面相对(2):无法跨越的鸿沟

 

(七)2021年9月5日 -- 我对自己已无遗憾
 

欧文˙亚隆在所有著作中反复强调的一点就是:对死亡的恐惧与人生是否虚度的感觉紧密相关。你越不曾真正体验过生活,你就越害怕死亡;你的一生越是少留遗憾,你就越能平静地面对死亡。他认为自己的工作就是帮助人们拥有更少遗憾的人生。

 

A Matter of Death and Life这本书中,他和妻子回顾过往,都觉得自己已经充分地活过了,他们热烈地拥抱了生命赐予的所有机会,死而无憾。

 

那么我呢?如果我现在就要面对死亡,我会有遗憾吗?

 

我想,我的遗憾在于不能陪伴孩子长大、不能守候父母终老,但对于我自己,我已经了无遗憾。意识到这一点让我很是惊讶,因为我明明还是希望可以有更多的创作,这世界上也还有太多的地方我未曾看过,太多有趣的东西我还没机会去学习。这些难道都不重要了吗?

 

仔细想想,真的是不重要了。这时候我发现,做与不做是本质的区别,至于做了多少就只是数字而已。

 

我非常感激自己十三年前的第一次自我觉醒,以及之后在发现自我、重建自我方面的不懈努力,这让我一步步地为自己创造出充实、有意义、并相对自由的生活方式。如果这些都没有发生,那将会是一个巨大的人生遗憾。到现在,我已经按照心中所想而创作过,我去过自己向往的地方,我每天都在学习感兴趣的东西。更长的生命就只是意味着在这些方面积累更多的体验,这固然会给我带来更多的幸福,但没有这些“更多”,我也已经很满足了。

 

当我想到自己的“成就”时,我眼前出现的是一张张我为之服务过、影响过的人们的脸或名字(有些从未谋面)。我记得那些深度沟通的宝贵时刻、那些我见证到的生命成长历程。这些人加起来是十个、一百个还是一千个,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样人心的相互靠近、温暖和治愈,它已经发生过了;我内心的热爱与渴望,它被认真地回应过了。

 

当梦想被付诸行动时就已经实现,因为其意义在行动的过程中,无论成果是大还是小。

 

我还想到欧文˙亚隆时常提到的一个令人生无憾的概念:涟漪。我们每个人的言行都会为他人荡起涟漪,而这涟漪会在我们看不到、想不到的地方继续一圈一圈地往外推,甚至可以跨越很远的时间和空间。这是每个人都可以实现的人生意义以及在世界上留下的印记。

 

我知道,通过我的工作、家庭和朋友,我每天都在荡出涟漪,这让我很欣慰 -- 这个世界知道我来过了。

 

当然,足够长的一段时间后,世界上将没有一个人记得我,但谁又不是面对同样的结局呢?即便是名留青史的伟人,只要时间足够长,被遗忘是所有人的宿命。

 

直落三磅后,今天的体重稳定下来了。从外表看,这几天我都是非常镇定的,吃饭和睡眠也还正常,但是体重却从来没有如此迅速下降过。看来身体与情绪紧密相连,她可以绕过大脑的防御,直接进入内心的慌乱和恐惧,并将之诚实地显露出来,给我看。

 

我想到玛丽莲在书中写到的,“朋友们都惊讶于我面对死亡的冷静,但有时候,我怀疑这份冷静或许只是一层保护膜,而在内心深处,我其实同样惊恐万状。”

 

我没有辜负自己的生命,所以我并不惧怕死亡本身,但我怕我的离去带给家人长久的创伤,我也怕死亡过程中所可能遭受的痛苦。
 

 

(八)2021年9月6日 痛苦是无法比较的

 

今天朋友跟我分享了一位患者记录的抗癌历程,内容详实,让我对治疗过程有了比较具体的认知,这一方面让我心安了很多,但另一方面也让我心慌,因为这位患者比较顺利的治疗过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发现得早,病灶小且无扩散转移。如果我没有这么幸运呢?而且,她也提到另一位不治去世的患者,我自己在网上也看到一位患者在治疗过程中又遭遇其他险象环生的病症,动了一次又一次的手术才终于从死亡线上被救回来。治愈率再高也不是百分之百,而且这个过程中有那么多的“无常”。

 

一年半前我担心无法在国内家人需要我的时候回到他们身边,这触发了我强烈的恐惧焦虑;到如今,我自己都在摇摇欲坠,不知道何时能以一个健康之躯再次见到他们。每念至此,真是悲从中来。我怕告诉他们实情后,他们会因为心焦却又帮不上忙而寝食难安;我又怕不告诉他们时,原本就缺乏亲人支持系统的我们既要应对治疗、照顾孩子,还要编造谎言,会不会心力交瘁?

 

眼下这种痛苦是我之前从未尝到过的。相比过去经历过的那种让我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痛苦,这次的我几乎没有怎么流泪。从痛苦的表现上来说,似乎程度低了很多。但是坦白说,我现在愿意用其他的任何痛来换这一种 -- 我不想面对死亡恐惧,我不想沉在水里听不见人间的声音。

 

但是慢着,我真的愿意用其他任何痛来换这一种吗?我想到孩子有一次因全身浮肿而被送进急诊室时我的心急如焚,不不不,我宁愿生重病的是我,而不是孩子;我还想到有一次我哭到心如死灰、如坠冰窟的绝望感,不,我宁愿在爱的包围中去承受疾病的折磨。我又想到世上很多其他人经历的痛苦,比如贫穷、冤屈、孤独……

 

到底哪种痛更痛?如果排在一起非让我选,我要哪一个?从理性上或许可以比出个轻重高低,但置身其中时,痛苦的感受无比真实,无法比较。更何况,痛苦的发生是没得选的,感受到的时候,痛苦已经降临了。只能先接纳,然后选择如何应对,尽量不再由自己去进一步地加重痛苦吧。


 

 

(九)2021年9月7日 邀请所有人来帮你

 

明天要去做穿刺了,我大脑中的任务分派功能被激活,高速运转起来。如果确认了要进行癌症治疗,怎样才能让生活最大限度地保持正常运转呢?必须要求助!

 

我曾经是一个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有个思维的转换让我跳出了这样的束缚:只要求助的请求合理恰当、受助者知恩惜恩,助人也会给提供帮助的人带来幸福感,爱在互相帮助中流动起来,助人者今后还能更自在地求助于受助者。如果都不好意思求助,那就会造成人人都独自扛着生活的重担,活成了孤岛。

 

我在脑子里列出了一个任务分派清单:

儿子已经是初中生了,如果老公忙不过来、我也干不了活的时候,他可以负责给全家烧饭了,狗也可以完全由他照顾;

女儿照顾好自己和兔子之外,可以洗衣、扫地;

儿子在当地的棋赛,送去赛场后就可以不用陪他了,必要的时候可以麻烦棋友的家长、也是我们的朋友帮忙照看,外地的比赛就暂时不用去了;

万一需要老公住院陪护,孩子可以送去附近朋友家过夜;

还是应该告诉父母实情,并让他们远程帮助我-- 爸爸可以收集养病菜谱发给老公,这样老公就不用太费脑筋琢磨;妈妈可以指导我做中医按摩,缓解治疗的副作用;

我自己当下最紧要的是在穿刺结果出来之前完成翻译任务,这样不会耽误整体的出版进程;

尽早完成已经在进行的遗嘱更新以及其他相关“身后事安排”的法律文件;

得到治疗方案后,决定是否需要暂停工作、要跟哪些客户沟通、是否要退款。

 

都想清楚后,我觉得生活应该还是可以平稳向前推进的,剩下的交给命运吧!


 

(十)2021年9月8日 “看上去确实非常可疑。”

 

终于到了今天,距离上次来诊所仅仅一个星期,我却觉得已经过了好久好久。

 

穿刺约在上午。早上我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To everyone who’s fighting a battle, every surviving dayis a winning day. Hold yourself together and breathe.(致所有正在战斗的人们,每一个幸存的日子都是打胜仗的日子。冷静,呼吸。)

 

只要还活着,呼吸就还在;只要呼吸还在,人就有一个可以安定自己心绪的锚点。一呼一吸就是生命。守住呼吸,任何一种状态都会过去的,所有的状态都是暂时的。

 

还在诊所等候区的时候,我总想去上厕所,我知道这是身体在告诉我,我很紧张。当我进入诊疗室后,心就立即平静下来了。

 

恐惧是针对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一旦所害怕的事情开始发生了,恐惧也就消失了。

 

穿刺将由超声波作为导引。医生让我躺下后,先在屏幕上提取出我之前的影像(这位医生显然不是一周前在电话里和我沟通过的医生),他凝视影像片刻后说,“看上去确实非常可疑,我觉得这部分肯定需要取出来。”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今天除了给我做穿刺之外,还会在我体内植入一个雷达定位器,为之后的切除手术做准备。

 

一切就绪后,只见医生手里拿着一个管状设备给我看,接着他好像按了一个按钮,这个设备就发出很响的如订书机般的声音,他对我说,“当你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就是我在取样。我需要取四份样本。如果取样不成功的话,我就要把你交给外科医生了。”

 

我有些惊讶,问道:“为什么会不成功?什么因素会导致不成功?如果要动手术,是在今天吗?”

 

“不成功就是指我找不到准确的部位。手术还需要另约,不会在今天。”他平静地回答。

 

难道不成功是很常见的吗?找到准确部位很难吗?不过,我憋住没问,心里轻叹一声--- 每个环节都是概率啊。

 

给我上了局部麻醉后,他就开始在超声探头的导引下寻找取样点,然后我听到了“订书机”的声音,“一、二、三、四、五”,我数到五声。这是多取了一份吗?或许,最后一声是植入雷达定位器?整个过程中,我只感觉到压迫感。

 

伤口贴了张防水创口贴,这个程序就算结束了。我问医生,“成功了吗?”

 

“成功了。”他说。

 

我又被带到另一个房间做了影像,确认定位器已被植入到正确的位置。医学技术真神奇,延展了医生的眼睛和双手,大大提高手术的精准性。现在我是一个身体里有金属的人,如果过机场的安检会不会响警报?

 

医生告诉我,大约一两个工作日后就会出病理报告,最晚本周五就会知道诊断结果了。

 

麻醉散去后,伤口略有痛感,遵医嘱,冰袋冷敷。之后数日不能提重物,这时体会到,浑身肌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纵横交错。孩子问起,我说是体检程序。儿子不语,女儿诧异,说:“你怎么去体检反倒受伤了?”

 

回到家才不到两小时,手机里收到邮件,说是诊所系统里发来新报告。不是说一两个工作日吗?怎么这么快!

 

我心头发紧,肠子好像开始打结 -- 不敢看,真的不敢。

 

好友一直在微信上陪着我。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我要去哭一会儿。”

 

我并没有流很多眼泪。我越来越体会到,真正的、关乎生死的恐惧是通过身体直接反映出来的,情绪上的起伏并没有那么大。

 

我感到伤口隐隐作痛,全身疲乏,于是躺下来睡了一觉,醒过来后觉得有了些力气。

 

我跟好友说,我决定晚上再看报告,如果看完崩溃了,我就直接去睡觉。她说,三个小时没看到我的信息,她都在盘算着要来我家了。我说,“你真sweet。”她说, “我已经sweat了。”被人这么记挂着,真温暖啊。

 

一个人的名字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她是我的线上社群“成长部落”的小伙伴,曾经因为她的牵线,我邀请了一位优秀的嘉宾来社群直播,我也请她在直播间帮我准入观众。记得在镜头中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穿着病号服坐在医院病床上,我非常吃惊。她在社群中总是很热心地分享成长心得,我也知道她正在忙碌地学习并开展教练事业,还经营着一个公众号。她给我的感觉精力充沛,活力满满,我万万没料到她是在重病中。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她正在医院进行放疗,整个治疗期很长,不过放疗不太难受,所以给我帮忙没问题。我心里既歉疚又敬佩,癌症治疗似乎只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她活得那么生机勃勃、热烈而自由!

 

不过,我并没有进一步地询问她的病情和治疗情况,之后也没有再向她提起,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但现在,我想起了她,而且,我需要她的帮助。

 

我给她发了一条问候,询问她治疗进展如何。距离上次的对话已经过去了半年,她又进入了新的疗程,她笑称自己用了“最豪华版”的治疗方案-- 所有方式都来了一遍;她说,虽然药物作用让身体难受时很糟心,但她庆幸疾病让她进入了有觉知的生活,指引她通往真正的爱和自由;她还说,疾病的降临是不能把握的无常,但我们赋予苦难的意义便是那1%的自由空间,是改变、调整、打开、拥抱的可能性。她说她要去做早饭了,以后再聊。

 

我始终都没有提及自己的情况,一方面心里有一丝羞愧,因为我还不知道诊断结果就已经怕成了这样;另一方面,我也已经得到了我需要的帮助 -- 她精神抖擞的回应给我注入了力量。我放下手机、马上就去登录诊所的网站,打开我的报告,结果发现不是病理报告,而只是今天这个穿刺程序的记录。好吧,继续等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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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华

秦华

75篇文章 20天前更新

我是坐标美国的职业教练,曾在国际知名金融机构任风险管理总监和财务官,也拍过电影,写过专栏。我相信真正的成功就是拥有“不拧巴”的职业和人生。什么让你夜不能寐、愁肠百结?我的文字和讲座将带你抽丝剥茧,直抵内心——让梦想照进现实其实并不太难。微信公众号:华说职场人生(ID: Coach_L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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