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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y写在前面:清浅是曾经的乡村教师,现在的教育公益从业者。特别喜欢她的文字 -- 在生活的纤维中呼吸和思考。本文转自她的公众号“清浅的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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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我看了一篇文章,一个妈妈觉得自己没有本事送孩子去创新性学校而懊恼。目睹孩子在老师面前战战兢兢,开家长会的时候家长要按照学校画好的线进入教室等诸多事情之后,情绪崩溃了。虽然文章最后,这位妈妈努力从崩溃情绪中走出来,将思路转向“我能做什么”上来,这个转变因为缺少铺垫而让我觉得稍显突兀,但是文章前半截的心路历程才是最让我心有戚戚然的部分。
这几年拜访了很多学校,香港的,国际的,创新的,各种的。
看了很多书,国内外的,经典的,灵修的。
见了很多人,各行各业的,因为一件叫教育的事情,聚在一起,又散开,最后以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团队存在于各个地方。
觉得自己很懂教育了。
这种懂带来的是巨大的恐惧、愤怒和无奈。
学得越多,看得越多,谴责它的知识就越多、就越充分。
但是你的生活是在这里的,尘世的、系统里的、身不由己的,离不开、摧毁不了、也建设不了什么,很崩溃。这些很复杂的情绪促成了我辞去教职,去了另一座城市。
但我没有料到,这种崩溃在我换了工作、换了城市以后达到了巅峰状态。
Photo by Sharon McCutcheon on Unsplash
这场苦战何时是尽头
因为我换了城市、换了工作,我的孩子阿虎哥也换到了千里之外全然陌生的一个幼儿园。
我家阿虎哥插班进入的是中班,在开学前几天我带着他绕着幼儿园走了一圈,告诉他,以后你将在这里读幼儿园。我本打算带着他进幼儿园看看,遭到保安的拒绝。阿虎哥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份拒绝,再加上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他拉着我要走。
第一天上学像一场灾难。
大部分小朋友都是本地人,而且彼此之间以及和老师之间早已熟悉,而阿虎哥,对环境对人一概陌生。上下学的时间、学校的活动安排也和他以前的幼儿园完全不一样,而他本身也是偏腼腆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大哭,拼尽全力地抓住我的衣服。
第一天上学是一场苦战,这场苦战几乎贯穿了一个学期。
尽管越到后来他的嚎哭强度越低,表面上好像是认命了,而几乎每隔一个星期就发一次烧或者咳嗽个不停,又分明是用另一种无声而隐痛的方式在抗议。
与此同时,“他五岁了,他应该如何如何了。”学校这样的评价于我而言是雪上加霜。
阿虎哥没有准备好,我也没有准备好,而这个世界并不接受没有准备好。
你们为什么不对阿虎哥宽容一点?为什么看不到他的孤独和难处?他只有五岁而已!五岁有什么必须要达到的标准吗?
阿虎哥,你为什么不能像那些皮实心大的孩子那样痛痛快快地去上学?
身心俱疲。
而这个过程,我其实最憎恨的是我自己,而痛苦终于逼得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
换城市、换工作,首先受到巨大挑战的是我自己。
身心动荡不安的是我自己,积累了太多愤懑和无助的是我自己,而从未真正独立担负起一个母亲角色的其实也是我自己。
我总是期待着孩子或者其他事情自动好起来,或者其他人帮我处理好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的确将事情能推则推,因为担负责任的同时也意味着会面对苛责。
而现在,你只不过要直面你一再回避的一切。
安顿自己,安抚孩子,和世界和他人好好相处。
每一个议题,都很难。而它们又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叠着出现。
学期末参加了阿虎哥的家长会。阿虎哥主动举手回答问题,阿虎哥和旁边的小朋友聊天,阿虎哥去倒水喝……
阿虎哥的每一个言行我都贪婪地看着,因为我一直不知道但又很想知道阿虎哥在幼儿园里是什么样子的。
会不会一直哭?口渴了会不会不敢去倒水?其他小朋友会不会欺负他?以及,老师是否会讨厌他?
想象总是指向灾难的。
临走时,我抱了抱阿虎哥,阿虎哥的眼泪立刻流了出来,他用袖子擦了擦,又掉下来,他就这样边流泪边擦泪边点头对我说再见。
啊,写到这,我的眼泪也拼命往下流。
但无论如何,相比开学,我和阿虎哥都在跌跌撞撞中接受了现实,更平和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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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澜的生活,我们能否泛舟湖上
2020年疫情来临,在经历动荡的同时,内心的某个角落松了口气:阿虎哥暂时不用去幼儿园了,真好。
但再长的假期都有结束的时候,阿虎哥又要去幼儿园了。
随着开学时间的逼近,我的焦躁开始抬头。我和朋友谈,和所工作的机构的老师谈,和很多人谈,谈我的焦躁,问,我该怎么办。
直到我鼓起勇气给阿虎哥的老师打电话。
是的,其实最不敢又最应该沟通的其实是老师。
这个举动之于我,确实要跨越很多障碍。
而阿虎哥依然说:妈妈,我不想去上学。
开学前一天,我在微信上看到了一位我所敬重的小学老师发的一条朋友圈:
“新生家长,对老师对学校难免存有各种想象和期待,人之常情。我总是不合时宜地提醒:要谨慎,要拉开并守住人与人交往的界限,在建立相互信任之前,不要和新老师迅速往来过密。我的建议是,老师找你,请尽快响应,你找老师之前要略迟疑一下,有不明白可以先问问其他家长,能不打扰就尽量不打扰。双方都觉得有必要才叫交流沟通,单方面的建议和质疑,即便是好意,若不被接受,就是负担。要省察以“我是好意”的名义干扰老师正常的工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亦勿施于人,不要巴巴的整日指点老师和其他家长应该做什么和怎么做。同一件事有很多种做法,不要急切地让他人理解认同你的做法,指挥老师在学校怎么干活叫过界,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招致反感。面对新老师新学校,请先多了解,少批判。”
如利剑穿心,某种蒙昧被狠狠地劈开了。它说透了我的绝大部分虚妄。
这位老师用最朴素而精炼的语言说穿了最平实的道理,而这些道理在经历了将近一年的煎熬,在无限靠近这些道理时却仍旧隔了一层纱,而现在这层纱被利落地劈开了,世界朗阔。
很多时候,真的觉得自己蠢笨至极,很多常识非得要皮肉祭奠上去,收获了一堆伤口,才恍然自己收获的其实只是一堆常识,但好像非得这样才行。而难得幸运的是,有很多人告诉你他们是如何看待这些复杂的。
孩子需要帮助,妈妈也需要帮助。我也从没做过母亲,也是第一次经历人到中年,而老人当然也从未经历衰老和死亡是怎么回事,人人都需要帮助。那些层层叠叠、深浅不同的灰,很少存在于书上的,很难在访校时看到的,那些无法用任何一个鲜明的形容词去形容的,称之为复杂的现实的东西,便是只能在一次次地和现实较量中习得。然后带着对世事的又多了一层的认知,去看,去做,去碰,去困惑,去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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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日记
2020年9月1日
六点半醒来,发现自己还能再睡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
……
起床了!起床了!阿虎哥要迟到了!我拖起阿虎哥。
妈妈走进来:今天是31日,明天才开学。
我开心:对啊!咋忘了还有个31日呢?
阿虎哥重新钻进了被窝,又从棉被里探出头来,露出迷茫的表情。他穿着红衣服,带着红绒帽,是个一两岁的小宝宝。
滴滴……原来是个梦……
预料中失眠加早起让我有点头晕。
起床,哗——窗帘拉开,光撒进来,开窗户,关空调。
妈妈,你在干吗?阿虎哥闭着眼睛坐了起来。
起床了呀。我把他抱起来,放在地上,他哧溜坐到了地上:不要关空调,家里那么热。
我:可是我们要换一下空气,而且早上不算太热。
他:很热!不要关!
我:好好好。
空调遥控器送上。不想让他的起床气发酵,更不想俩人的起床气来个激情碰撞。
找了一下眼镜,一回头,阿虎哥坐地上昏昏欲睡。
唉唉,祖宗换衣服啦。换好衣服,去卫生间放水,我问他要挤哪个牙膏,人开始清醒过来了:哇,妈妈今天你给我挤牙膏放水啊,谢谢妈妈。
吃早餐的时候,我爸告诉我,电动车钥匙找不到了。
得,得坐公交车了。
阿虎哥叼着还剩一点儿的烧麦,被我拉出了门。他怕我放手,紧紧抓住我的手。
阳光明媚,车流如织。
在往幼儿园走去时,阿虎哥开始抽泣:妈妈,我真的不想去。
我:嗯,妈妈知道。
他:真的不想去。
我:嗯嗯。
幼儿园门口排了一些家长,八点开门,来早了。
量体温,值班老师拎走了东西,阿虎哥和几个小朋友站在一起。
“家长不能进。”值班老师说。
阿虎哥下意识地往我这边跨了一步,又停下来了,低着头跟着那几个小朋友进去了。
“我就可以走了吗?”我问。
得到肯定答案以后,怅然若失,又松了口气:今天特意穿了没弹性的雪纺衬衫,就是为了方便把阿虎哥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
幼儿园门口,许多家长躬着背、透过大门上密集的格子往里瞅,只留下贴了宣传板的地方还留下几个小格子没站人。我也凑过去瞅了瞅,没看见阿虎哥,就离开了。
八点钟的太阳真大真热真亮。
放学:
感恩机构伙伴的宽容,我背上电脑飞奔去接阿虎哥。
那个时候暴雨如注,阿虎哥平静地从幼儿园出来后,一路像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个没完。
……
2020年9月?日
每天早上,我和阿虎哥一起坐公交车去幼儿园。
风拂过小腿,吹起额发,又来到了我最喜欢的秋天。
我牵着阿虎哥的手,他的手指微凉,他很开心,因为我给他买了个新的保温杯。他一个晚上都在不停地喝水,然后不停地上厕所。早上喜滋滋地把这个水壶挎上去上学。
我紧了紧握着阿虎哥的手,看着他不停地蹦跶,心里想:阿虎哥,这可是你的童年啊!你晓得多少人怀念童年不?好幸运我可以以这么重要的身份存在于你的童年里啊。还有,这也可以称作你的原生家庭啊,你长大后会不会跑去网上深夜吐槽,论我的原生家庭?
微风吹过他的衣角,像一棵沙沙作响的小树。
长着吧,阿虎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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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Lily与清浅的对话
Lily:你跟幼儿园老师打电话了吗?什么结果?
清浅:打了,老师宽慰了我,说这些都很正常,这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我的焦躁。
Lily:你在文中所提到的“常识”是指什么?
清浅:在这个语境中,常识是指,学校和老师并不是专门针对自己和自己的孩子。由于一些复杂的原因,孩子的个性以及当下的实际情况没法被很好地顾及到。在统一化要求下,我遇到的只是令我痛苦但的确平常的事情。我唯有独立起来、强大起来,在孩子脆弱的时候给予他力量。哪怕我也害怕老师,但是仍然要主动和老师沟通。更扩大化地说,不要再等待事情自动变好,而是要采取主动的姿态面对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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