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ly写在前面：我自己断断续续学画画有两年了。跨越（被过度使用的）理性大脑，我在画画的过程中看到了自己的恐惧、执念以及对自由的渴望。这些感受都很难用语言去描述，只能用感官和心灵去体会。所以我常常鼓励别人去尝试一些不用理性思维的创造性活动，你可能会进入一个自己完全不知道其存在的、你的世界。

 

这篇文章来自于张兵女士，我叫她兵姐。她曾经做客过我的直播间（准确地说，是我做客她家的客厅），我们一起聊过她的精彩人生。这场令人欢欣鼓舞的对话在此：如何获得自由的人生？

 

以下记录的是兵姐与行为艺术的一次亲密体验：穿越人体门。

 

2019年11月28日上午9点，从波黑的萨拉热窝出发，400公里的山道，大客车在巴尔干山脉中穿行7小时45分，下午4点45分抵达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当代美术馆。我们神勇的克罗地亚司机像跳芭蕾一样精准地操纵着车子，一会儿钻进白茫茫的高山云海，一会儿急降到山底河谷。车上的我揪着心，一路颠簸，胃里翻江倒海，浑身难受。

 

领队发门票的时候发现，我们赶上了世界最著名、最疯狂的行为艺术家阿布拉莫维奇的个人回顾展，整个美术馆五层楼全是她一个人的作品。

 

太意外了，我欣喜若狂。因为她的绝大多数作品在国内看不到，她四十几年前表演的作品，发朋友圈照片还要打马赛克，只有到国外才有机会欣赏，而机会就这样不期而至，舟车劳顿的辛苦一扫而光。

 

阿布拉莫维奇是争议极大的的行为艺术家，她行为艺术创作的核心就是持续不断地试验并探索表演者与观众之间的关系以及肉体的极限与思维的可能性。今天不介绍她的作品，我从现场参与和体验的角度，谈谈自己的感受。其实现场体验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当我不得不用文字来表达的时候，这是我当时的状态 : 像触电击一样，全身酥麻，脸上热浪升腾，心里波涛翻滚，嘴上自言自语，有灵魂出鞘的恍惚。

 

推开美术馆的大门，巨大的哀嚎声撞击着耳膜，穿黑衣的、裸体的阿布拉莫维奇出现在很多块白色的银幕上，声嘶力竭地喊叫，用尖刀扎自己的手指，用皮鞭抽自己，跟男人互扇耳光，吃毒药使身体抽搐，跟驴对视，肚子上刺血淋林的五角星等等。穿深色工作服的人影在白色空间里偶尔移动，整个美术馆笼罩在一种神秘的气场里，我们一行三十多位来自中国的艺术家鱼贯而入，进门时突然停止交流，散开，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我注意到一位同行的女画家在几块屏幕交叉的空间里，久久站立，眼里满是泪水，长长短短的泪珠漫过脸颊。

 

阿布拉莫维奇的作品涉及大量的裸体、性、暴力、自虐，不适合结伴边看边聊。我独自一个人像幽灵一样飘过一楼、二楼、三楼、四楼、五楼，又飘回一楼，迅速地扫视所有的作品，确定我在有限的1小时15分钟内的 must-do list。

 

二楼中心位置的一扇门两边站立着两位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子，互相凝视，身姿坚定，我误以为是雕塑，走近发现好几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周围巡逻，喜上眉梢，这是行为艺术现场，我要成为作品的一部分，穿越人体门。

 

提起人体门穿越（这是我起的名字），不得不先介绍阿布拉莫维奇在1977年做的一次行为艺术表演:《无量之物》Imponderabilia，她和男友德国艺术家乌雷两个人像门柱那样裸体面对面站在意大利博洛尼亚一家画廊的入口处，观众只能侧身通过他们之间的狭小空间挤进去。这件作品的魅力和神奇集中在选择和性别上，观众需要做出选择，想要面对裸体的乌雷还是裸体的阿布拉莫维奇。

 

 

我碰到的是重新演绎的降维版本，一丝不挂站立的是两位女子，选择相对容易。本以为会很轻松地穿越，可是在出发的那一霎那，内心充满恐惧。

 

“我要面对高个子裸体还是矮个子裸体？”

“万一我蹭到她的乳房该怎么办?”

”万一我踩到她脚怎么办？“

”我要不要脱掉外套?”

”我要不要看她的眼睛？”

”我要不要微笑？”

 

正在我犹豫不决时，同行的一位比我年长的男艺术家完成了穿越，他身材修长，穿质地绵软的毛衣，两手伸直展开，侧身，眼睛避开模特，直挺挺地挪动脚步，样子有点滑稽。接着第二位同行的男艺术家以看上去轻松自如的姿势，完成了穿越，我观察到他微胖的肚子碰到了模特的下身。

 

我深呼吸五次，心一横，故作镇定地跨步完成了人体门穿越，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无视两个大活人，当成交通路障就跨过去了。当我惊魂未定，发现还得再来一次，头皮发麻，出门穿越的时候我的脸感受到矮个子模特呼出气息的潮湿。

 

在中央美院读博士的小姑娘，在人体门前徘徊，我看出她的犹豫，耳语她：“多好玩呀，试一下，赶紧的。”在我的怂恿下她完成了体验，出来时脸色潮红，对我说“没试之前，觉得自己浑身僵硬，穿越的时候，感觉还挺柔软、挺舒服的。”对于中国观众来说，首要的是突破舒适区，有试一试的决心。

 

二楼展厅墙上的监视器实时拍摄入口处观众穿越人体门的整个过程。

 

我们是美术馆最后一拨客人，下午6点闭馆时间到了，大家都觉得捡到宝了，意外赶上这么罕见的大展，山路颠簸七个多小时也值了。第二天离开贝尔格莱德的时候，在大巴车上，来自德国柏林的策展人黄博士让我发表观后感，我发挥胆子大、脸皮厚的特点，在众多美术院教授和艺术家面前坦诚地分享了我不同于其他艺术家的的感受。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我有山里娃到北上广进海洋馆玩耍的新奇。阿布拉莫维奇的作品以排山倒海的视觉冲击给我现有的密闭世界砸出一个大洞：原来艺术还有这么丰富的表达方式，单个女性个体可以这么有力量！她超越身体、性别、生命的艺术态度和精神探索触及我内心的深渊，做了再给我十条命也不敢做的事。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第二：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是会生根发芽，难以磨灭的。阿布拉莫维奇的父母亲都是前南斯拉夫的军事将领，追随社会主义领袖铁托，家教极其严苛，当她二十多岁在艺术界声名鹊起的时候，母亲还坚持晚上10点必须回家。她一辈子都在跟自己的家庭、宗教信仰决裂，她把所有的反叛、冲突都赤裸裸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军帽、手枪、子弹频繁出现在她的作品里，也许恰恰是她一直视为牢笼的革命家庭成为了她不竭的艺术源泉。我一直好奇什么样的父母可以培养出这样的神人、奇人？看过展览之后我有了答案，坦白说当我得知到她成长在有火药桶之城的贝尔格莱德的时候，就更好地理解了她的艺术表达。

 

第三：2019年，我奋进在做贤妻良母的路上，在亲密关系里修炼升级，看书效果不痛不痒。阿布拉莫维奇跟她的灵魂伴侣乌雷有一系列惊世骇俗的表演，以极端的形式撕开了亲密关系从开始到结束、整个爱情周期的神秘面纱。

 

我在一件叫“呼吸”（Breathing Out/ Breathing In）的屏幕前停下来，被表演吸引。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鼻尖对鼻尖，面对面跪着，一方呼出的气体吐给另一方吸入，周而复始，最后以乌雷二氧化碳窒息倒地而完成。这个表演是对情人间过度依赖的负面展示：当一个人成为唯一的源泉时，美妙最后变成毒药。

 

我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意识到夫妻之间彼此独立的重要。在亲密关系中，我是常年被照顾得很好的一方，良心发现应该对模范老公好一点，给他更多的支持，让他有机会成为那个想要的自己，不辜负自己。

 

 

从会计师跨界做画家以后，我常常感到文字表达的苍白无力。行为艺术的看展方式是来到现场，参与、体验，停留在文字的层面味同嚼蜡，像是从来没有吃过水煮鱼的食客，任凭我怎么描述都不及亲自吃一次。艺术可以让忙忙碌碌的职场人变得觉知敏锐，内心丰盈，获得美的享受。如果你喜欢艺术，无论哪个门类，不妨给自己机会，走出去看一看，奋不顾身试一把，也许你的生命从此大不同。

 

作者介绍：某跨国公司北亚区首席财务官，国际注册专业会计师公会评审员，英国皇家特许管理会计师公会（CIMA）资深会员。画家，多次参加国内外画展，作品集2017年出版。文艺女中年。